跟随来两个绯衣幼徒,一头一尾端来一张简易桌案,轻轻摆在他身前,桌案上已有宣纸与镇纸,另一侧的木盒中打开便是笔墨。他竟席地而坐,舒展长臂,就在重花狱阵外缓缓提笔。
阵内忽而割裂一道剑光,蔺如侬立即向沈淮海看去,宗师却只是手腕一顿,纸上洇开一点墨,自语笑道:“仅此而已?”他饱蘸浓墨,落笔之时不费吹灰,随手涂抹,阵中已是浓云蔽日风起云涌,蔺如侬心中一寒,这就是宗师之力?
她父亲以杀证道为天所弃,思憾遭北汉国师击败,重伤不愈,苟延残喘数十年,宗师之力都被舒效尹压制。前任蓬莱岛主乐羡鱼宗师之力虽未受损,但已如彗星陨落。当今世上除舒效尹以外,能昭显宗师之能的仅剩沈淮海。他虽也进入天人五衰,但时日尚浅,还不曾损伤功力。一旦施展起来,内力涌流如天河垂地,瀑布倒泄,无穷无尽,在那宗师之“象”中将乐逾束缚住。
蔺如侬虽只旁观,却也心神被摄,银牙紧咬。沈淮海因痛失所爱痛不欲生,反而一举成为宗师,宗师之“象”也是无边无际的红尘。越是情重痴情之人越无法承担他的“象”。
同样是动摇人的心神,他却不像“琴狂”那样蓄意扰乱人心绪,蔺如侬不言不动,心思早已如电转,金林禅寺武艺素来以“微妙庄严”著称,思憾大师如风中残烛,他的宗师之“象”仅能容入乐逾,再无力多让一个蔺如侬进入。沈淮海之“象”却令她真切见识到何谓剑花小筑之“风雅悲怆”。
剑花小筑武学由沈淮海一人所整理创立,以风雅冠绝江湖。身法名唤“飞袖妨花”,指法名为“潇湘剑指”,掌法也是“小重恨掌”,施展起来无不是飞袖渺渺,如幻如梦。蔺如侬昔日见剑花小筑弟子出招,优柔矫揉有余,不过是风雅漂亮的花架子,何曾见什么悲怆。江湖中人也多半如此想,所以把剑花小筑的宗师排在四大宗师之末。如今得见沈淮海的“象”,蔺如侬才知晓,此人确是惊才绝艳,天纵之资,可惜门下弟子,哪怕是唯一一个亲传弟子闻人照花都只得三分真传,注定他身后,剑花小筑一脉后继无人。
他的“象”有名士之风,哀而不怨,悲而不伤,伤人也在不知不觉中,正如万丈红尘本身。之所以使人悲怆,不是他有意如此,而是观者见这浩浩红尘,知道自己身在红尘内,只能被红尘所伤,不能自拔,所以心生悲怆。
蔺如侬心道:乐逾在红尘万丈中,如何脱身?——他与她同为红尘痴男女,若我在这红尘万丈之中,又该如何脱身?反复思度,竟一时心神受损,气血翻腾。
宗师之“象”是宗师之力与心念交融而成,唯有宗师有这样深厚的修为,可以如神仙一般从心所欲造出境界。
沈淮海的“重花狱阵”就是他的“象”,乐逾被束在重花狱阵之中,沈淮海却在作画。蔺如侬冷眼看去,才见他画的是一个女子,想必是他亡妻谢箴。
沈淮海与他亡妻之事常被人提起,江湖中近乎人尽皆知。沈淮海自幼有神童之名,十岁当席作,咏西越国都建兴之繁华,四座皆惊。西越国主不理政事,却是一位书画双绝的才子,亲自召见丞相幼子,一席对答,国君对其父恨恨叹息:吾子与汝子比,真如猪狗。寡人虽是国君,却不如丞相。虽说这位国君常有惊世骇俗的荒唐之语,这一句无心快语还是惊得丞相伏首请罪。此后建兴城人尽皆知,“安得廿载为天子,不及沈氏有神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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